“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公元前490年 越国 安城

郑旦端坐在铜镜前，双眸凝视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明日，她将不属于这里。

四年前，吴国派兵攻打越国。来势汹汹的吴军逼得越军节节败退，终于在夫椒之战后击溃了越军。越王勾践为保全越国，许诺将金银珠宝和一些美女献给吴王夫差。郑旦便是这进献的八个佳丽中的一员。她们此去的任务便是麻痹夫差的斗志，窃取吴国的机密。经过了四年的调教，明日她们就要启程去吴国了。

她垂眸，端详起镜中的自己。及腰的墨发被高高盘起，发髻上簪着一朵月季花，不画而黛的眉微蹙，浓密而有些卷曲的睫毛敛去了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的一丝愁。朱唇紧抿，透着一抹坚忍与刚毅。幽幽的烛光掩映着她超凡脱俗的美，就连她自己也恍惚了。

郑旦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的今天，她正是以这样的妆容，在家乡江南遇见了他。

那时越国战败，身为朝廷重臣的范蠡担起了在全国各地寻觅进献给吴王的美女的任务。他来到江南，马背上的他一身戎装，俊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显得他英姿焕发。郑旦站在杨柳树下，心被这英挺的背影撼动了。或许从这一刻起，郑旦就在也无法抹去脑海里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郑姐姐，想什么呢？”少女推门而入，打断了郑旦的思绪。郑旦转身，对着少女温柔一笑：“没什么。夷光，这么晚了，有事吗？”

那被唤作夷光的女子是郑旦的同乡，姓施，人称“西施”。

施夷光朝郑旦眨眨眼，满脸期待地问：“姐姐看我新化的妆容，好看吗？”

郑旦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少女。白皙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宝石似的水眸，缀着一张涂着淡红胭脂的樱桃小嘴。黛眉入鬓，眉心上纹着一朵梅花。三千青丝轻轻拢起，水绿色长裙垂到地面，仿佛仙女下凡。

看着夷光精致的面容，郑旦竟失神了片刻。

“姐姐？”

“妹妹本就天生丽质，再加上这打扮，更是美到极至。想必吴王定会被妹妹迷倒，早日完成大王交待的任务呢。”郑旦回过神来，打趣道。

施夷光面色微红，嗔道：“明日就出发了，姐姐还有心思那我说笑！”

是啊，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郑旦神色一黯，低喃道：“不知道以后能否再见到他……”施夷光神情一僵，不着痕迹地别开脸。

“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郑旦轻叹一声，放眼窗外，月斜江上，华灯幢幢。

夷光踏出房门，舒了一口气。她怎能不知道郑旦口中的“他”指谁。四年来，郑旦对范蠡念念不忘。范蠡有时来安城查看这八名女子学习诗书礼乐的情况，他对其他女子都是冷眼以待，唯独会和郑旦寒暄几句，郑旦便以为范蠡对自己有心。可，为了入吴宫，她将自己对范蠡的情意封存在心底，从未对范蠡表达过。

但郑旦不知道，早在四年前，范蠡便与夷光相恋。只是夷光不忍让越国就此沦陷，所以执意要去吴国，为越国效力。

在四年的教习中，范蠡依旧抽空来看夷光，虽然知道自己得不到，但他放不下心中的牵挂。

夷光不敢将这些告知给自己的好姐妹郑旦，可也不忍看着郑旦日复一日地思念心中无她的男子。

朦胧的月光下，夷光轻声长叹，为郑旦，也为自己。

晨风微凉，晓雾将歇。八辆华丽的马车缓缓碾过百里山川，尘土飞扬，遮蔽了万里长空。

郑旦掀开锦帘，回眸千里，空览如霜朝露，飘扬垂柳，却，未见他。敛去眼中的失落，她放下锦帘，独坐寒窗边，轻落胭脂泪。

三年后 吴国

夜色微凉，冷月如钩，却被薄云半遮。

姑苏台上，郑旦与夷光相对而坐。

“昨日清理了刘夫人，这后廷也算是只剩咱们了。”郑旦把玩着吴王赏赐的玉佩，温润光华映在她绝美的面孔上，精致的五官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吴国后廷的这三年中，郑旦和西施将其他嫔妃一一送入了冷宫，如今，后廷是她们的天下了。

“夷光，我还是忘不掉他。”郑旦仰头，不让积蓄已久的泪滴落。

施夷光凝望着远处被夜幕笼罩的山峦，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明白，她也想着范蠡。

“你若不想伺候夫差，那便交给我吧。”半晌，施夷光才吐出这样一句话。她亏欠郑旦的太多了。

郑旦垂眸看向夷光，目光中夹杂着感激。

可，郑旦越是感激夷光，夷光就越无法感到心安。

那一天后，郑旦对外称病，拒绝了夫差的召见，消失在夫差的视线中。

施夷光独霸后廷，整天相伴于夫差左右，陪夫差饮酒作乐，对吴国的情况了如指掌。郑旦不受夫差关注，正好抓住机会将情报递回越国。

公元前473年，越国东山再起，而吴国实力早已大不如前。越国出兵向吴国进发，金戈铁马，似要踏平吴国城池；一腔热血，意要洗净从前的屈辱。越王勾践带着国恨血仇，领兵长驱直入，一举灭掉吴国。

郑旦和施夷光被接回了越国。下了马车，她们一眼便望见了远处那匹骏马上挺拔的身影。范蠡从没想过他还有机会和西施团圆，他飞身下马，迅速揽住夷光，生怕又失去了她。十七年来，施夷光的皮肤依旧光滑如同少女，除了比以前多了一丝成熟和韵味，其他的都没变。范蠡轻抚着夷光的头，眼角蔓延出一丝冰凉。

施夷光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不禁泪如雨下。

郑旦呆住了。原来，原来范蠡喜欢的是夷光，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夷光察觉到了什么，挣脱范蠡的怀抱，转身走向郑旦，可是，她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告诉我……”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在施夷光面前进行可笑的表演，郑旦气得恨不得撕了眼前这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完美的脸！

两行清泪划过脸颊，砸入尘埃。她日日盼着能早日回到越国，早日见到范蠡，不曾想，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相见的场面竟是这样……

她不甘心！

“姐姐，你还在生气吗？”三天后，施夷光叩响郑旦的房门，轻声问道。

郑旦打开门，嘴角勾出一抹浅笑，看不出任何生气的情绪：“没有。这几日我想通了，既然你和范大人两情相悦，那我也不好阻拦。”

夷光看郑旦面无怒色，便信了这话。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咱们去游湖，也好散散心。”郑旦说道。

“姐姐喜欢便好。”

“我与你们同去！”不知何时，范蠡已站在二人身后。

郑旦犹豫片刻，答应了。

施夷光一袭青衣，与郑旦站在船头。晚霞染过天边，湖畔上海棠殷红，绿草莹莹。

“范蠡呢？”

“他这几天太忙，没睡好觉，刚才已经睡下了。让姐姐见笑了。”夷光注视着一点点西下的夕阳，答道。

一个时辰后，夜色蔓延，繁星闪烁。

郑旦笑道：“夷光，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想必也身心俱疲了吧。”

施夷光不解地望着郑旦，正体味着这句话的意思，却见郑旦一脸狰狞，眼神凶恶，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加骇人。施夷光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向索命的亡魂一般缓缓走向施夷光，口中嘟囔着：“我一直把你视作姐妹，而你却……”

施夷光吓得不知所措，唇瓣哆嗦起来：“姐姐……”

“啊——”话还没说完，施夷光便被郑旦推下了船，溅起巨大的水花。

看着施夷光痛苦地在水中挣扎，郑旦的笑容更甚。

“夷光！”范蠡已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出了船舱，却见夷光正在水中挣扎。看了一眼旁边的郑旦，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原以为他跟着夷光来就不会出事，没想到他竟然在关键时刻睡着了。

范蠡忘记了自己水性不好，立刻脱下外衣，扑进水中。

“不要！”郑旦想抓住范蠡，但是来不及了，她只抓到了被范蠡扔下的外衣。范蠡和施夷光双双沉入湖底，不见踪影……

第二天，郑旦、西施和范蠡都不见了。

有人说看见范蠡独自一人泛舟去了远处的山林。

其实，那人看到的是郑旦。

郑旦披着范蠡的外衣，含着悔恨归隐江湖。

从此，花开花谢，终是再无法等到你的温柔回眸；长夜漫漫，却独留我一人酩酊月下。

指导老师：余春艳